胡适的书生意气
“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,却去高谈主义。'主义'只是浪漫的设想、美妙的词汇,它最大的危险就是使人心满意足,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'根本解决',从此不用费力去研究那些具体问题了。”——胡适
胡适在台湾去世时,曾留下“我挨了四十年的骂,从来不生气,并且欢迎之至”的话语。的确,在胡适的一生中,曾遭遇不少的骂名,从“走狗”,到“反革命”,甚至是“人民的敌人”。
在那个时代,胡适俨然成为了“公敌”,似乎人人都可以随意说上两句。而那个真实的胡适,那个提倡宽容、理性,坚持自由主义与健全个人主义的胡适,仿佛在谩骂中,被人们选择性的遗忘了。而胡适所坚持的思想,即使放在数十年后的今天,也不无道理。
“要说我們自己的话,别说别人的话”
1912年,大清倒台,民国成立。可惜,共和的建立并没有给中国带来秩序与和平,剪了辫子的革命新贵,留着辫子的遗老遗少、军阀、买办、土匪、政客,同时呼吸着空气中的血腥,处处是王朝颠覆后的失序与混乱。正在美国求学,一直关心着国内政情的胡适时时感觉到绝望。同时,胡适开始着力于白话文的推进与研究。胡适在《文学改良刍议》一文中说不改变中国文言文那雕琢、华丽的贵族文风,中国就无法启发民智,一切文化变革都无从谈起。他呼吁用白话文替代文言文。胡适的这篇文章让陈独秀立刻意识到,“白话文”将是打碎旧文化的敲门砖。于是,在《新青年上》,陈独秀刊登了《文学革命论》,他把胡适赞誉为“文学革命的旗手”。虽然被封为文学革命的旗手,但胡适自己很谨慎,特别对“革命”两字。
“送到国内发表时,为考虑到那无可怀疑的老一辈保守分子的反对,我觉得我要把这一文题写得温和而谦虚。所以我用这个题目,说明是改良而非革命;同时,那只是个刍议。”——胡适
胡适的白话文四原则:
一、要有话说,方才说话。
二、有什么话,说什么话;
三、要说我們自己的话,别说别人的话。
四、是什么时代的人,说什么时代的话。
关于胡适推广白话文的过程,有一则小趣闻。1934年秋,胡适在北大讲课时大讲白话文的优点,一位同学突然站起来提出抗议:“胡先生,难道说白话文就没有缺点吗?”胡适冲着他微笑着说:“没有的。”那位同学更加激愤地反驳道:“白话文语言不精练,打电报用字多,花钱多。”胡适扶扶眼镜柔声道:“不一定吧,前几天行政院有位朋友给我打来电报,邀我去做行政院秘书,我不愿从政,决定不去,为这件事我复电拒绝。复电是用白话文写的,看来也很省字省钱。请同学根据我这一意愿,用文言文编写一则复电,看看究竟是白话文省,还是文言文省。”几分钟过去,在学生中,用字最少的文言电稿是这样写的:“才学疏浅,恐难胜任,不堪从命。”而胡适的白话电文,却只有五个字:“干不了,谢谢。”
1920年,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令全国学校废除文言文教科书,国文教材改为白话文。白话文运动获得了胜利,但关于白话文的争论一直在持续。章士钊曾留学日本、英国,精通外文,但他是文言文的坚决支持者。直到1923年,他还写文章攻击新文化的精英们,特别对胡适极尽嘲讽之能事。一次,章士钊与胡适在酒席间相遇。有好事者建议两人互相题诗相赠。于是章士钊写了一首白话诗给胡适,而胡适巧妙地题了文言诗回赠。
章士钊:你姓胡我姓章,你讲什么新文学,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。我写白话歪词送把你,总算是老章投了降。
胡适:胡适但开风气不为师,龚生此言吾最喜。同是曾开风气人,愿长相亲不相鄙。
争取国家自由不是靠街头运动
民国8年的5月5日,胡适正在陪杜威在上海讲演,与此同时,胡适的学生罗家伦、傅斯年,在前一天领导了北大的学生们上街了,“五四运动”从而爆发。对此,胡适虽抱有同情之理解,但其实并不赞同。事实上,胡适对街头运动始终保持着距离。理性在胡适的价值天平上是非常重的,而胡适不认为目的就是一切,更不赞同目的对了就可以不择手段。相反地,胡适一直提倡以合法合理的手段去达到目的。
“有人告诉你,牺牲你个人的自由去争取国家的自由。可是,我要告诉你,为个人争自由就是为国家争自由,争取个人的人格就是为社会争人格,真正自由平等的国家,不是一群奴才建立起来的。”——胡适
6月3日,全国的罢课终于结束了。在巨大民意的压力下,参加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拒绝在合约上签字,集体退出了和会。“五四”之后,各种思潮涌入中国:马克思主义、无政府主义、社会达尔文主义、工团主义。青年学生们眼花缭乱,对这些新名词着迷不已,仿佛它们都是“根本解决”中国问题的良药。
胡适随即在《每周评论》上发表了著名文章——《多研究些问题,少谈点主义》,他说:“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,却去高谈主义”。“主义”只是浪漫的设想、美妙的词汇,它最大的危险就是使人心满意足,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“根本解决”,从此不用费力去研究那些具体问题了。
恐怕必须有一个根本解决,才有把一个一个问题都解决的希望。
胡适没有一种灵丹妙药能解决中国所有的难题,每个问题必须分而攻坚,分而解决。
李大钊(右一)胡适(右二)与蔡元培(左二)
“我只要求自由说话的权利”
1922年5月17日,胡适在家中正看书,突然电话响了,电话那边问道:“你是胡博士?好极了,你猜我是谁?”胡适很不耐烦,道:“我听不出来。”电话那端传来一阵笑声,然后说:“甭猜了,我是宣统啊!”胡适一下愣住了,他自言自语道:“宣统?皇上?”原来,在辛亥革命后,民国政府与清廷达成了《大清皇帝辞位后之优待条件》的协议,末代皇帝溥仪仍住在深宫中,在英国洋师傅庄士敦的调教下,溥仪对红墙外的世界充满好奇。他知道“新文化运动”,也读过胡适的《尝试集》。一个星期后,胡适在太监的引领下,走进故宫养心殿。“我称他皇上,他称我先生。他的样子很清秀,但单薄的很。室中略有古玩陈设,靠窗摆着许多书,炕几上摆着今天的报十余种。”胡适见溥仪的消息传出后,舆论哗然。很多人说胡适仍有封建臣民的情结。面对非议,胡适在《努力周报》上写了一篇《宣统与胡适》。
“一个17岁的少年在宫中很寂寞、很可怜,想找个人谈谈,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事,不料中国人脑筋里的帝王思想,还不曾洗刷干净,一件很有人味的事,成了怪诧的新闻了。”——胡适
胡适与溥仪见面风波后两年,1924年,冯玉祥发动了北京政变,驱兵将溥仪赶出了故宫,并废除了《大清皇帝辞位后之优待条件》。当时,全国一片叫好之声。胡适得到消息,立刻致信政府,表示抗议,“清室的优待乃是一种国际的信义,条约的关系,堂堂民国,欺人之弱,乘人之丧,以强暴行之,这真是民国史上一件最不名誉的事。”胡适认为,在中国的漫长的历史发展中,契约精神在不断的流失,而中国历史也形成了以“权谋”为特色的厚黑学。胡适的思想,也引起了当时学界许多人的不满。
这次的事从我们秀才似的迂阔的头脑去判断,或者可以说是不甚合于‘仁义’,不是绅士的行为,但以经过20年拖辫子的痛苦的生活,受过革命及复辟的恐怖经验的个人的眼光来看。我觉得这乃是极自然极正当的事。
周作人:一个新文化运动的领袖,新思想的代表,竟然发表这种论调,真出乎我们意料之外。我们根本认为,皇帝的名号不取消,就是中华民国没有完全成立!
胡适:我并不主张王室的存在,也不赞成复辟的活动,我只要求一点自由说话的权利,但十几日来,只见漫骂之声,污蔑之话,之间一片不容忍的狭隘空气而已。我要请你们认清一个民国的要素在于容忍对方的言论自由,你们只知道‘皇帝的名号不取消,就是中华民国没有完全成立’,而不知道皇帝的名号取消了,中华民国也未必就可算完全成立。一个民国的条件多着呢!英国不废王室而不害其为民国,法国容忍王党而不害其为民国!
“自由主义讲的正义肯定不是实质正义,是程序正义、实质正义,你说你的是实质正义,我说我的。那好,我们可以把它束之高阁,暂时不管它。我们看我们做事的方式符不符合那种程序。那么胡适留学的是美国,那美国是自由主义国家,自由主义的权力是靠宪政来保证的,而宪政强调的就是程序,因此宪政不讲实质正义,它不知道,它只讲这个程序正义,也就是在程序正义这一点上,胡适不能接受。”——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文艺学教授 邵建
1925年11月29日下午5点,位于北京宣武门大街的晨报馆被游行群众捣毁并付之一炬。原因是《晨报》围绕“苏俄是我们的朋友吗”展开大讨论。胡适随后在信中向陈独秀征求意见,陈独秀反问他“你认为《晨报》不该烧吗”。陈独秀认为是“活该”。陈独秀的“活该”两字大大刺激了胡适,他给陈回信说:你我这个尽管政治上有一部分分歧,但是我们之所以还能维持友谊,就是因为在我们这个思想这个底子里面还有一些容忍的这个精神在。胡适列举了民国八年,陈独秀被捕后,一帮反对白话文的老人们出来营救陈的事。
胡适在那反对白话文学最激烈的空气里,居然有几个古文老辈肯出名保你,我当时觉得这个社会还勉强够得上一个‘人的社会’,还有一点人味。最不容忍的,乃是一班自命为最新人物的人。我这回出京两个多月,一路上饱读你的同党少年丑诋我的言论,真是开了不少眼界,几十个暴动分子围烧一个报馆,这并不奇怪,但你是一个政党的负责领袖,对于此事不以为非而以为“该”,这使我深感诧异,我怕的是这种不容忍的风气造成之后,这个社会要变成一个更残忍、更残酷的社会。
有人做了这样的比喻,说胡适是水,鲁迅是酒。胡适就像是一杯清水一样,生命永远都离不开。而鲁迅就像是醇香的老酒一样,但是喝多了会醉的。鲁迅可以为人们提供精神家园,提供审美的价值。而胡适,却可以提供最基本的常识、理性,提供普世价值。这就是他们的不同。胡适就是一个公民,一个典型的一个知识公民。他的为人处事,他的所作所为,就是一个公民的样板。所以,胡适是一个很清楚的人,他的文章很浅显,都是大白话。但是在浅显的背后,都是蕴含着常识理性,他把一套全人类共同可以接受的一套常识,身体力行地带给了全中国。
*以下内容选编自凤凰卫视公众号,致谢作者,如有侵权,联系删除。